波戈莱里奇:爆裂的边缘

2011年上海夏季音乐节上,著名钢琴家波格莱里奇的演奏,引发了专业人士和乐迷的很大争议。

2011年8月10日,上海文化广场,作为上海夏季音乐节的重头戏,传奇且争议颇多的钢琴大师波戈莱里奇(Ivo Pogorelich,1958-)受邀进行独奏会。这是他第二次在上海登台演出,演奏厅里想必有不少乐迷曾目睹过大师11年前的风采。

整体看来,上半场肖邦的《葬礼》奏鸣曲只有在谐谑曲后的慢板,与“传统”的演奏表达相符;李斯特的《梅菲斯特圆舞曲》,反常的极端的力度与速度对比,如同《浮士德》里魔鬼的幽灵附体,听得人惊心动魄。波戈重组了乐曲的节奏与分句,虽然造成理解困难,但难度超乎寻常的段落的举重就轻,仍显示了演奏家的超技功底。中场休息,已经听闻有抱怨声,“太离谱了”、“吓人哦”……人们互相抛出质疑与困惑。由于波戈一向以离经叛道充满争议的演奏著名,观众们仍对下半场报以期许。

下半场第一首肖邦夜曲,比常规速度慢了一倍,音与音的拉伸造成了极大张力,听众习惯的浪漫迷人的肖邦变得冷静,时而有冥想般的疏离,却冷不丁会有猛烈砸出的和弦。接下来的李斯特B小调奏鸣曲,夸张的动态对比,旋律的线条被拆解为一个个单音,每一个和弦的情绪都被充分渲染;演奏家将无声的休止作为音乐整体的一个部分无限延长,却造成节奏的丢失,巨响与极静冲突交替,营造出一种梦游般的抽搐与静谧。有观众睡着了,我看到一位拿着乐谱听演奏的观众,面色茫然,显然也对于现场对乐谱所标记的表情与强弱符号的变动感到无所适从,波戈的演奏与我们通常所熟悉的任一演奏版本判若两曲。整场四首曲子,总时长近两小时,比“传统”弹奏速度基本减慢了一倍。演出甫一结束,我就看到有听众起身退场,观众的掌声也不像其他乐坛大腕演出般热情似火,而波戈按照丧偶后的惯例也并没有返场。

之后的几天时间里,网上基本骂声一片,特别是李斯特的B小调奏鸣曲,是本场音乐会最具争议的演释。“在反结构的疯狂演绎中,波戈仿佛试图在展现他失效的神力,而自然规律却使他无法支撑起理想中的艺术诉求。”钢琴家孙颖迪如是感叹。“波戈的分句、力度、踏板和触键,几近是演奏‘无厘头’的大全。悲叹!”音乐学家杨燕迪也给了差评。甚至有乐迷为这种离经叛道(对作曲家的背叛)感到愤怒而称此等演释为“鞭尸”……

抛开对于细节的争论不谈,专业人士的评论,引伸出如何看待肖邦、李斯特代表的浪漫主义音乐的演释惯例与解读方式;而乐迷的评论,则是基于听众对浪漫派的思维定势和听觉习惯。那么如何审视所谓的浪漫主义音乐演奏与解读传统,则成为解开矛盾的钥匙。

在浪漫主义音乐传统里,演奏者的身份,不能仅仅是忠实再现乐谱上每一个音符与标记的奴仆(即所谓的本真演奏),而应该在深刻理解作曲家意图的前提下,像作曲家那样去创造性地演奏。音乐须通过演奏家还魂,脱离演奏谈乐谱实体毫无意义。在波戈莱里奇的音乐观念里,显然忠实于这一原则,对可能性的探求与思考,对技术的刻苦练习,对作曲家每一个音符的拆解与分析都是真正应当继承的传统。当革新的激情沉淀成为浪漫主义精神本质,遵从内心感受的自由表达理应成为理解浪漫主义音乐的钥匙。

出生于前南斯拉夫的波戈莱里奇,因1980年在肖邦大赛上充满争议的演奏一举成名。其老师(后来成为他妻子)是李斯特关门弟子西洛第(Alexander Siloti,1863─1945)的学生,因而可说波戈是直接师承李斯特学派的传人,理应对浪漫主义音乐的精神实质有一脉相承的深刻理解。10日晚上他在文化广场的现场演奏,正是他尊重浪漫主义传统的身体力行。他的音乐里渗透着一种清晰的明澈,这种明澈是经过思考组织的头脑产生的,来自于理智的强大力量与意志的控制,对于钢琴这件乐器的熟悉程度以及可能性的探求是基于信念与真诚。正如他自己所表达的:“无论是唱片录音或音乐会演出,我的最高目标就是演奏的清晰明确。而达到清晰明确和灵感与天分无关,只能靠夜以继日的努力。”“我弹奏的每一个音都经过思考。”“最难的地方在于如何以朴素凝练的方式来演奏作品。”他的演奏貌似离奇与叛逆,却投射了几十年刻苦修习与细致研究的思维线索,以及对浪漫主义时代音乐精神的牢牢把握。

年少轻狂的与众不同可称为离经叛道,一辈子的卓然不群则应被视为艺术风格。钢琴大师波戈莱里奇构筑的音响世界,如同将标准化的气球吹大一倍,在濒于爆裂的边缘,展示给我们他极具控制力的对浪漫主义音乐艺术的阐释,貌似近于疯狂的冒险,却是追本溯源的回归。

原文摘自《外滩画报》2011年08月25日 第45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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